第六十四章 掉坑了
郜永春收起了签过字的文书,笑道:“老夫这里正是用人之际,听说范小友乃是有胆略的人,而且十分可靠,不要辜负老夫期待。” 胆略?可靠?这是什么鬼?自己能到郜永春这里当随员,难道不是张大小姐的情面,还有别的因素在内? 范弘道心里疑云挥之不去,询问道:“晚生曾听闻,郜察院要外派巡盐御史?不知是真是假?” 郜永春点点头道:“不错,确实如此!承蒙朝廷看重,要委派老夫重往河东,专察盐事,不日吏部即将公布!” 河东?山西?盐事?听到这消息,范弘道脑中立刻冒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前首辅张四维,张家乃是晋南豪族,当年就是以盐业起家致富的,张家所在的蒲州就紧紧挨着解州盐池。 第二个就是背景神秘的朱术芳,昨晚还听到她嚣张跋扈的说手里有一万盐引,要去山西兑支行销。 可是范弘道心里犯嘀咕,始终感到哪里不对头?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登时大惊失色,心里暗叫一声:大事不好! 前阵子,他公开大骂过张四维是首鼠两端的小人,而且还诅(预)咒(言)张四维必将遭天谴,活不过年内了。 本来他毫无畏惧的,反正张四维丁忧守制,远在山西老家,而他范弘道人在京师,有什么可怕的?所谓鞭长莫及,说的就是这种状况。 等这消息传到张四维耳朵里,都不知是多久以后了,而张四维还能活多长时间?按历史走向,这位雄心勃勃的前首辅最多也只两三个月性命了,哪还有什么机会报复他范鸿道。 等张四维去世后就更不用说了,官场的法则就是树倒猢狲散,一个死掉的张四维还能有什么威胁? 所以范弘道对张四维这将死之人完全不放在心上,当然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蔑视权贵的狂狷个性了。别人不知道历史走向,谁敢这样咒骂即将上演“首辅归来”的张四维? 不过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张四维去世之前,范弘道与这位前首辅要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然后静静的等待阴阳两隔。 如果范弘道愚蠢到站在张四维面前挑衅,那就是不作死就不会死了。张前首辅或许够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范弘道,但收拾站在自己面前的范弘道还是绰绰有余的。 范弘道发现,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作死!老御史郜永春是河东巡盐御史,就要去山西上任了,而自己作为随从属员,肯定是要跟随的。 巡盐御史驻所解州盐池,与蒲州仅有咫尺之隔,而且巡盐御史专差盐政,只怕也少不了与山西大盐商蒲州张家打交道!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会直面张四维所在的张家! 自己肯定算不上过江猛龙,但张家却绝对是庞然大物般的地头蛇,如果张家发力报复,自己岂不是陷入了死地? 想到这里,范弘道忍不住额头上汗出如浆,下意识的问道:“晚生可以不去么?” “不行!”郜老御史斩钉截铁的说:“无人可用,舍你其谁?” 此时此刻,范弘道很想对老御史说一句,你到底看上了我哪里,我改掉还不行吗? 不过他仍然存着几分侥幸心里,也许张家高门大户,张四维位极人臣,根本看不上自己这不起眼的小人物。 又加上自己是盐务钦差随从身份,最后大人不记小人过了。以盐业起家的张家肯定不愿意得罪钦差,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护身符。 但是范弘道还有一个更大的谜团挥之不去,这样的肥差为什么没别人来?于是他很疑惑的问道:“郜察院莫不是说笑?怎么会无人可用?” “不是说笑,确实无人可用!”老御史别有感慨的说:“当今天下庸庸碌碌、胆小怕事、畏惧权贵者众多,彼辈只知道趋利避害,自然就不肯投靠到老夫这里。” 范弘道越听越是感到迷惑不解,他害怕去山西,那是因为张四维的缘故,别人害怕又是怕什么? “没有人对你讲过么?”郜永春很奇怪,“老夫十几年前曾经巡按山西,因为盐法败坏的事情,弹劾过蒲州张家和王家,所以得罪了张四维。 这次再去山西,还出任盐务专差,肯定还会直面张家甚至张四维本人。眼下人人都知道,张四维即将服丧期满,快起复回京重当首辅了,谁又敢跟随老夫去山西整顿盐法?” 真没有人对我讲过这段历史!范弘道瞬间就可以肯定,八成是别人故意不对他讲的!他这才明白,自己跳了一个多大的坑! 稍有政治嗅觉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件事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一个与前首辅张四维不对付的老御史,事隔十几年后,在张四维即将起复的敏感时候,忽然重新当上御史,还偏偏就派到山西张家地盘上,还偏偏管的就是张家的主业。 这可能是巧合么?范弘道百分之百的可以肯定,绝对是有人在背后运筹。 这不仅仅是盐法业务问题,还是最高层的政治博弈。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也许巡盐御史的真正目的不是盐务,是张家。 说不定背后还有现首辅申时行的影子,虽然申时行是个不喜欢与人争斗的老好人,口碑里算得上是温和宽厚的长者,但坐在首辅宝座上的老好人,肯定不会是单纯的老好人了。 就算首辅想当老好人,周围也会有一大批不让他当老好人的党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个人道德品格不完全等同于政治品格。 难怪巡盐御史属员这样的肥差,本该是大家趋之若鹜的,但却出现用人荒,敢情原因在这里! 别人不想卷进这场现首辅与前首辅的博弈,也不想公然站在张四维对面。因为按照旧例规矩,张四维再过三个月就可以回京,并很可能官复原职当首辅了。 而郜永春这位老御史突然官复原职发挥余热,原来使命就是冲着张家去的,偏偏自己还跳上了这辆车! 范弘道久久无语,怪不得郜永春也不管自己说些什么,全都痛痛快快的一口答应,然后催着自己签字,原来还有这层内幕。 郜老头一时间找不到能力过硬、政治可靠的属员,自己的到来是填补了他身边的空子,不然他这个巡盐御史真成了光杆司令了。所以他才急着要自己签字定局,而自己只顾得利字当头,又一次忽略了疑点。 范弘道指着自己签过字的文书,苦笑着问道:“晚生能将文书拿回来么?” “签字画押岂能如同儿戏。”郜永春板起脸拒绝,随后又安抚道:“老夫无人可用,见才心喜,你不必过于忧虑什么。” 范弘道先前还觉得,自己去山西可能会不好过,但还有侥幸希望;那现在则可以百分之百的说,自己肯定不会好过! 自己与张四维算是小仇的话,郜老御史就是张四维的更大的仇敌! 若自己跟着郜老御史去山西,无论于公于私,张四维和张家都没理由放过自己,这不但是私人恩怨问题,还是家族政治问题! 范弘道又想起张大小姐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不必客气,惟愿你记住今日谢我之事,以后别埋怨我就是。” 难怪张大小姐一再警告自己别后悔,只是当时自己简直被冲昏了头,忘了对这些疑点穷追不舍,直到今天掉进坑里才恍然大悟! 这也不能怪别人,从头到尾并没有人逼着自己做出选择,完全是因为自己“利欲熏心”,忽略了种种出现的疑点,然后才掉进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