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简单一点
一片秋叶落下,落在老祭司崭新的白袍上,他受惊般微微一颤,然后缓缓向后靠在了树干上。 激烈的情绪渐渐平复,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原本挺直的肩背竟有些佝偻,眼中迸发出的光亮亦黯淡下去,像一堆灰烬里快要熄灭的火焰,在疾风吹过时骤然明亮,然后更快地燃烧殆尽。 “所以,”埃德用更温和和诚恳的语气,问出同样的问题:“您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我依然不认为‘神明没有善恶之分’。”老人似乎答非所问,“因为他们显然并非只是单纯的力量,他们拥有自己的意识。只不过,他们所秉持的善与恶的标准,或许与我们并不相同。那么,即使我同样不认为‘神明的善与恶由他的信徒来定义’,眼下,我们的判断,却也只能基于那些恶魔的行为……当然,他们的行为未必就代表了神明,即使他们的信仰同样虔诚。” ——不然呢? 伊斯几乎就要笑出声来。啰里啰嗦地绕了那么一大圈,居然就只得出这么简单的、理所当然的结论吗? 但转念一想,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一个背负着责任的大祭司,能这样说服自己面对现实,好像也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他宽容地把讽刺压在心底,只微妙地勾了勾嘴角。 埃德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如果可以,他倒是想让那地狱里的神明成为永远无人知晓的秘密,某种直觉告诉他,即便只是承认那个神的存在也能让他得到力量……但既然安都赫的牧师们能从恶魔口中得到消息,他担心这个秘密并不能长久地隐瞒下去,甚至会被当成武器。这样的话,有一个能让圣职者们更容易接受的解释,总是更好的。 并不信神的国王陛下从头到尾听得聚精会神,兴致勃勃地接口:“您所说的,差不多就是‘别管他们想干什么,只看他们干了什么’的意思吧?” 拉瓦尔迟疑了一下。他的思维已不像从前那样敏锐清晰,只觉得似乎不是这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么,那些恶魔假扮大祭司,绑架执政官,至少,站在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的立场上,把他们当成犯罪者,总是没有问题的吧?” 博雷纳向前倾身,一副急于得到肯定的样子。 伊森沉着脸放下了酒杯,在石桌上敲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们能相信吗?”博雷纳摊手向有些疑惑的埃德解释,“这个家伙,被挟持,被伤害,被关进石棺里差点死掉,却告诉我,那些恶魔,‘未必不能成为盟友’……他们到底是哪里打动了你?是他们纯洁无辜的黑眼睛吗?伊森,你真的应该多看看我的眼睛,才不会那么容易被迷惑。” 这些话很容易被当成质疑,甚至指控,但博雷纳委屈的腔调和夸张的姿势弱化了其中的讽刺,让它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抱怨。 伊森坐直的身体又歪了回去,斜靠在桌边,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却总算愿意开口:“你是觉得我们同时面对两个强大的敌人——他们还很有可能已经勾搭在一起,还是先搭上其中一个,解决掉另一个,成功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一个需要小心提防的‘盟友’还不如一个可以毫不犹豫举剑就砍的敌人。”博雷纳回答,“而且,你得想想这个:如果我们真有你担心的那么弱,那两个‘强大的敌人’为什么会勾搭在一起?以及,为什么,至少是其中一方,居然还想要勾搭我们,而另一方,直到现在大多数行为也只能遮遮掩掩?还有,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到现在为止,他们对我们的了解,远胜过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吧?他们这样的小心谨慎,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 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却也并不显得十分激动。这个总是想要卸掉肩上的重担,缩回某个更安逸的角落舒舒服服过日子的男人,此刻的自信与从容,不逊于任何被称颂的圣明之主。 伊森怔了怔,埃德也惊讶地扬起眉。他们一直满怀忧虑,战战兢兢,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是真的很强大……连他都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是否能借助安克兰的力量对抗炽翼,却从来没有想过,敌人或许并不真的那么强,他们也未必就有那么弱。 “我不想绞尽脑汁地猜测他们真实的目的,也不想提心吊胆地等着会在背后刺出的刀。如果他们偷偷摸摸暗中行事,那就睁大眼睛盯着,如果他们不怀好意探出了爪子,那就毫不客气地砍下去。他们走在黑暗里,为什么我们就非得踏入黑暗之中?”博雷纳抬手指向天空,“太阳还在升起……何不把他们拉到阳光之下?” “……如果太阳不再升起呢?”伊森冷笑着反问。 “不是还有月亮嘛。”博雷纳毫不在意地耸肩,“现在这个月亮也挺亮的啊。” 伊斯笑出声来,向他一直没怎么看在眼里的男人比出拇指。 受宠若惊的国王陛下笑容愈发灿烂,却不忘谦虚:“我也才想明白……这得感谢瑞伊,她问我‘为什么要把很简单的事想得那么复杂’,而我总不能回答她‘为了让剧情更加曲折’——这并不是一场戏,能简单一点,又有什么必要去折腾自己呢?” 埃德忍不住用力点头:“娜里亚也说过这样的话……她真是聪明极啦!” 娜里亚的确是说过的,在莉迪亚居心叵测地把那块关着一个精灵国王的灵魂的宝石扔给他们的那一晚……她说,再强大的敌人也会有弱点,找到它,击中它,不去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和能够信任的人并肩作战,要么赢,要么死;她说不管怎样也好过疑虑重重,瞻前顾后,总也拿不定主意。 那时他们都觉得这实在是个好主意,却还是不知不觉陷进了更深的泥沼里,脚下牵牵绊绊,脱身不得,渐渐忘了那时的坚决……连娜里亚自己都不再提起。 是他的优柔寡断困住了她吧?——他惭愧又不安地想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