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动静(四)
杨招凤从来没有如此惊悸不安过,他穿过来去如梭的人流,摸到了位于青衣军营寨东端的一处小帐,这里,有他最为惦记的一个人。 帐外的人不多,杨招凤极力抚平慌乱的心绪,沉着气钻入营帐。小营帐不太透光,白日里也没有照亮的灯火,但接着从缝隙间斜斜射入的几道微光,杨招凤还是清楚看见,营帐里头的铺子上,正蜷缩着一个人。 “谢天谢地!”帐内的陈设安然无恙,没有被扰动过的痕迹,杨招凤怀揣着紧张而又庆幸的情绪,缓步向内走去。 才走两步,便见内里的人动了一下。再走一步,那人又明显将身子缩了缩。杨招凤强压激动的声音,但还是不免有着些许颤抖:“没,没事,你别怕!” “唔。”原本缩在角落的那个人不知是听了杨招凤的话还是有心戒备,撑起身子,双手抱膝蜷坐着。杨招凤从她凌乱披散的发梢中发现了一剪秋水般澄澈的双瞳。 杨招凤意图再靠近些,可才抬脚,那女子浑身就剧烈颤动起来,这过激的反应使得他不得不将抬到一半的右脚又慢慢放回了原地。 “我,我不过来,你也别怕。”杨招凤有点失落,但更是高兴,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在前番的兵祸中,自己从蓬溪山中救出的这名女子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不过她显然被喊杀声惊吓到了,联系到此前她在林中的遭遇以及这些日子昏昏沉沉跟随着杨招凤、崔树强等风餐露宿的经历,连续不断的刺激下,她有这种抵触也实属正常。 杨招凤此来,只为确保那女子的安全,现在放心了,又见那女子对自己带有强烈的敌意,自知不便久留,尴尬朝她笑了笑,转身要走。 “你别走。”一步踏出,脑后忽传一声轻咛,杨招凤被雷击一样登时立定不动,他此时只感觉,世间的一切比起这三个字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原来之前那一声,不是我的错觉。”杨招凤神不思属,回想起了之前替她换衣时的尾声。那时候他也听到了这三个字,只是当时神魂颠倒,崔树强又突然入内,令他事后对自己听力的正确性产生怀疑,然而现在证明,无论是音调还是音色,两次相差无几,他那时候并没有幻听。 “我,我怕……”那女子再次说话,她的恳求对杨招凤而言全无抵抗力。 “我不走,我就在帐外。”杨招凤纵然狂喜,可却如鲠在喉,不知说些什么。越是如此,他就越觉踯躅——他想和那女子做进一步的交流,却担心时机未到,也担心无话可说,不如先躲出去,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青衣军余部与景可勤很快到来,杨招凤在营帐外待了一会儿,就被满头大汗的崔树强找到参加临时军议。公事为先,杨招凤无法推脱,只得叫了两个信得过的兵士,嘱咐他们代替自己死守营帐不得有半懈怠云云。 这一次的军议,很紧急,紧急之处在于,原先青衣军的三名最高统帅几乎是在十二个时辰内死了个干净,青衣军现在面临着群龙无首的微妙境地。 从左到右,各具惨状的呼九思、梁时政与杨三的尸首依次排列。景可勤扫视一遍,啧啧称奇:“时也命也,这三人横行川北有年,也算是川中有数的豪杰,怎知最后会落到如此下场?所谓‘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说的就是他们吧。” 他嗟叹几句,给茅庵东听到煞是扎耳。调侃梁、杨也就算了,势利小人,死不足惜,但涉及呼九思,他就不乐意了。杨招凤反应敏捷,心知现负伤在身、绑着白布条的茅庵东不宜动怒,也不好指责才投靠的景可勤寒了其心,便抢白道:“人各有命,呼总兵死得壮烈,永受敬仰,梁、杨过街鼠罢了,岂可与呼总兵同日而语?”说罢,朝几名兵士招招手,“把梁、杨的尸体拖下去,找个地儿埋了。把呼总兵的尸首收拾好,明日咱们当隆重下葬。” 和了这一把稀泥,茅庵东与景可勤的情绪才算被安抚下去。 崔树强掰着手指头道:“适才我算了算,青衣军现在杂七杂八加一起,还有一千四百人不到,景头领,你这里有多少?” 景可勤虽然好面,但亦知此乃坦诚相见的时候,若故意隐瞒,无疑会让杨招凤等人怀疑自己的诚意,于是也不管是否打脸,回答:“六百上下。”他兵马原有一千出头,现在只剩六百,看来果真在与孔全斌的交战中折损甚多。 崔树强又掰了掰手指头:“两边加一起,倒还有个两千人。” 杨招凤接过话头:“话是如此,可呼总兵既不幸身亡,青衣军实可说是一盘散沙。如今景头领又入伙,若依旧各自为政,强敌在外,怕是凶多吉少。” 景可勤老练,一听到这里,敏感起来,尝试着问道:“杨参谋的意思是,要……要整编整编?”可以说,他投靠赵营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整编。像他这样的草头王,身份地位全靠手里有兵撑着,要是兵力被吸收,届时兔死狗烹给一脚踹开,那真个是哭诉无门、任人宰割了。 他说话间心念电转,已经暗自打定主意,杨招凤只要一有吞并自己的意图,就立刻拍屁股走人,青衣军若敢阻拦,玩命也要干到底。他投靠赵营是为了投资,可不想把自己老本都折进去。 茅庵东与崔树强都看到了景可勤脸上的阴晴,绿林多年,这类事看得多了,他们都明白吞并往往是引发火并的一条重要导‘火索。眼下,拿主意的人是杨招凤,他们心中都暗暗担心,怕年轻的杨招凤缺乏经验,一句话说错从而酿成大祸。 “景头领多虑了,什么整编,没有的事。你的人,你自己管,我的意思,现在咱们兵力不少,总得有个主事的不是?”杨招凤面沉如水,淡然说道。 此话一出,景可勤猜忌顿释。听杨招凤的意思,是要联营,这既能攀上赵营,又能保持自主的模式,正中景可勤的下怀,他当即喜笑颜开:“姓景的没读过书,脑袋都是浆糊,杨参谋多包涵。你说的有理,咱们现在就需要个主事的。” 茅庵东与崔树强暗舒口气,同时都向波澜不惊的杨招凤投以赞许的目光。想不到这杨招凤年纪轻轻,思虑不止于战场,待人处事方面也不可小觑。依靠青衣军现在的实力,自然不可能强行吸收景可勤,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退一步,先将景可勤牢牢绑在身边,往后再办,余地就大了许多。 杨招凤见景可勤放松了心防,微笑道:“我认为,茅头领可暂摄青衣军总兵职务。” “我?”茅庵东一脸茫然,完全没有料到杨招凤会推举自己。他其实觉得杨招凤能谋善断,又是赵营嫡系出来的,更为适合。 景可勤眉头微微一皱,但随即舒展,低声附和:“无异议。” 崔树强同样表示赞同,茅庵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姓茅的莽夫一条,没什么智力,又是有伤在身,怎当得起这个重任,还是另择贤人为好。” 杨招凤握住他宽厚的手,摇头道:“茅总兵说的哪里话?纵观我等众人,每一个比茅总兵更为妥当的人选了。茅总兵安心任职,等度过这一关,再听闯将任命可也。” 之所以选择茅庵东,短短时间,杨招凤其实考量了很多。首先,目前这两千人里,青衣军还是占了绝大多数,而要驾驭好这些棒贼余部,在青衣军无根无基的杨招凤与崔树强都不合适。茅庵东作为呼九思首屈一指的悍将,在青衣军中威望甚高,呼、梁、杨三人一死,挑一个能压服三部的人,也只有他一个罢了。再看景可勤,他现在也算实力派,但比起青衣军全然不占优势,他就算不服,也没什么资本竞争。最后,茅庵东耿直刚强,为人真纯,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无论对赵营还是对杨招凤本人,相处起来更为舒心。 崔树强也咧嘴道:“让你当你就当,没啥好推脱的,别人如不服,我替你宰了他!”说完,将刀往地上一插,表情相当认真。 茅庵东咬了咬嘴唇,点头爽快道:“既然几位给我姓茅的面子,姓茅的自无推脱之理。” 崔树强喜道:“这才像话!” 杨招凤笑了笑,续道:“茅总兵既然就任,那么接下来就劳烦崔把总与景头领暂任两个千总职位,以为辅佐。我就厚着脸皮,继续充一参谋吧。” 崔树强闻言,“揉着自己的光头大笑起来:“妙哉,妙哉,绕来绕去,最后老崔我反而升了官。哈哈,这买卖不亏!” 杨招凤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转而肃道:“咱们虽然击退了孔全斌,但依然身处险境。不说四周还有其他官军伺机待发,孔全斌也没有伤筋动骨,必会卷土重来。排下这个职务,只是权宜之计。而今首当其冲,还是得迅速转移,找到我营主力!” 众皆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