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一章 肝胆(六十)
山风呼啸,吹散漫天云雾。 天空碧蓝红日高悬,莽莽群山一片金黄。 阳光穿过重重山峦,落在山谷环抱间一块平地上。 光芒洒下,随后有更强的光自下而上泛起逆行而上直冲天际。 随着这光芒一道升起得,还有阵阵杀气!这块盆地甚为宽阔,四周怪石嶙峋草木丛生。 在盆地四周山巅、草丛、树林之中,数千甲士手持弓弩严阵以待。 甲叶铿锵红缨滚滚,杀气在山谷间弥漫开来。 这些威风八面的甲士聚精会神盯着脚下盆地中的目标,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将这无名山谷化作修罗屠场。 盆地中筑起一座土台,土台之上一个中年男子满身甲胄外裹织锦战袍傲然而立,身旁则是四员虎背熊腰的军将掩护,在他面前,则是数百名身强力壮的赤膊汉子。 这些汉子相貌各异体态不同,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他们左臂上,皆有血鹰刺青。 在不久之前也是手握兵权的军将,麾下各有若干兵马听候调遣,自身也是勇武过人的虎贲之士。 曾经的他们锦衣绣甲威风八面,甲杖军资甲于天下,号称天下第一雄狮,乃至于大业天子的性命也断送在他们手中。 可是如今这些军将已经没了曾经的威风,一个个狼狈不堪形容憔悴。 身上未穿甲胄,手中不见刀枪,赤膊而立如同待宰羔羊。 他们的兵器以及甲胄、战袍,全都到了那些甲士身上,他们的性命也在这些甲士以及将台上那位主帅一念之间。 此时此刻只要一声令下,这几百军将没有一人能活着离开山谷。 这些人赤膊汉子便是追随宇文化及谋反的骁果军将佐。 不管是出于世家命令还是被裹挟其中,随着杨广被杀,他们也就只剩下追随宇文化及返回关中这一条路走。 江都本就严重缺粮,随着他们血洗江都杀戮江南士子与江南士族交恶,就更不可能从南方得到粮食补给。 坐困愁城死路一条,加上军心思归,宇文化及只好带领全部人马挥师北上,踏上返乡之旅。 骁果军号称天下第一精锐,这些军将也认定自家兵马天下无敌,这次返乡必然马到成功,可以席卷关中重归家园。 沿途诸侯若是识相的早早让开道路,还可以彼此无犯。 谁若是不知死活出来交战,就砍了他的脑袋祭旗!包括与文化及本人,也抱着这种念头。 他并非善战之人,不过手下有这么一支精锐,便有了称霸天下的底气。 在他看来,哪怕自己才具不足以席卷宇内登基称帝,至少也能虎踞关中称霸一方,形成一方诸侯。 大不了就变成昔日南北朝乱世模样,大家各自占据一方做草头天子。 麾下有精兵猛将还有这许多江南美人,也足以保证自己安享富贵,过几年神仙一般的日子。 终结宇文化及美梦的,则是李密和他麾下的瓦岗军。 这支绿林大军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让开道路,反倒是如同看到猎物的狼群一般蜂拥而上,主动朝骁果军发起攻击。 在世人眼中,骁果军如狼似虎不可一世,但是在瓦岗军这干绿林豪杰眼里,所谓骁果也只是猎物。 纵然比其他猎物更为肥壮,终归也是自己的盘中餐。 这帮亡命之徒从不知何为畏惧,也不知什么叫做退让,在他们眼中便只有得失再就是生死。 只要收获足够丰富,不管如何厉害的对手,他们都会发起攻,这便是绿林中人!出身于世家的宇文化及不曾与绿林人打过交道,虽说他少年时也曾和一帮侠少一起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可是那也不过是游戏罢了,根本当不得真,更不能因此就归入绿林人之列。 对于绿林响马的行事风格以及思路全然不知,也不认为他们有资格当自己的对手。 宇文化及于李密的才具略有所知,不过要说如何畏惧也谈不到。 当日杨玄感之乱固然闹得天下大乱间接导致杨广辽东大败,天下也就此分崩离析,可是终归还是兵败将亡。 李密这个谋主在这次战争里所起到的作用颇值得怀疑。 再说杨玄感之乱之所以能有那般声势,主要还是世家之力在背后推动,不能全算成李密一人功劳。 自恃有精兵在手的宇文化及并没有把李密以及瓦岗军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做出什么指挥布置,就这么硬生生撞上去,希望靠着兵多将广军心思归,直接从瓦岗军身上碾过去。 可是交战的情况却不如人意,瓦岗军固然不具备正面颉颃骁果的能力,可是却能始终维持战线,让骁果军无法从战斗中脱身。 骁果军抓不住瓦岗军主力,也没有沙场决斗的机会。 可是当骁果军以为完成驱逐后,瓦岗军的游骑又会前来骚扰,如此反复昼夜不休,把宇文化及和他的人马搞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稍有疏忽又会被瓦岗军趁虚而入重重一击,等到骁果军大队赶来,瓦岗军就又没了踪迹。 宇文化及之所以采取这种简单粗暴的作战方法,固然是因为自身才具不足,没办法有效指挥这数万精锐。 也是因为自从江都之乱后,关陇世家内部也发生分歧,宇文化及的声望并不足以服众,那些昔日盟友也不认他这个皇帝。 好不容易靠着武力把世家的反对压下去,军中又生了乱子。 这些松散惯了的士兵,已经不再像过去那般听话,即便是军将也很难有效指挥部队。 宇文化及又在军中没什么威望,所谓天子权威在这些乱军眼中更是如同笑话,全是靠宇文承基的威名以及回归关中这个目标勉强维持军势,根本做不到令行禁止。 这种情况下任何复杂的军令都没法实行,只能用简单直接的方式去争取胜利。 瓦岗军显然也看出宇文化及短板所在,采取的战术恰到好处,让宇文化及空有一身蛮力无从施展,每一拳都抡在空处,反过来处处受制。 直到本就所余不多的军粮悉数耗尽,军心离乱兵无斗志,瓦岗军的重兵也在此时出现。 之前千方百计想要寻求瓦岗主力对决,可是当瓦岗主力真的出现,宇文化及的人马已经失去了斗志与战力,除去少数嫡系死士殊死一搏之外,大部分兵将都选择了投降。 杨广穷天下之力搜罗而来的精锐兵马,不曾扬名于世更不曾护持大隋江山,反倒是随波逐流成了群雄争夺中的战利。 眼下这些军将,就是投诚归顺的兵将首领。 其中不乏将军或是郎将级别的高官,往日也是骁勇善战的壮士,身份地位非比寻常,其中有些人甚至有资格在宇文化及面前拍桌子骂娘或是分庭抗礼。 可是如今,这些人全都没了傲气与胆量,一个个低眉顺目如同出嫁新妇,把命数交给了将台上的李密。 哪怕现在李密发一声令把他们全部诛杀,能够鼓起勇气反抗的,怕是也没有几个。 倒不是说他们全都是色厉胆薄之辈,只是军心士气从来可鼓不可泄,一旦松下来再想凝聚就不容易。 之前在江都养兵时就因为疏于约束导致士气低迷,弑君之后更是没了管教,所谓的天下精兵之冠,实际上早就没了武人的样子。 几次交战又次次吃亏,军心士气跌落谷底,身为军将自然就没了豪气。 他们的体魄依旧雄健,武艺气力依旧在身,可是人已经没了精气神,再也不是之前那副横行天下的模样。 李密站在将台上,看着下面那些军将,目光冷厉如冰。 在之前的战事中,他也被流箭所伤箭创一直未愈。 虽说是武人身份,实际上李密并不擅长厮杀,体魄也不算多强壮,箭伤的困扰让他处于痛苦之中乃至夜不能寐。 不过在此时此刻,他必须保持一副精神饱满的模样,唯有如此才能震慑这些降将,让他们真心归顺自己,服从自家指挥。 这是自己起家的本钱!望着那些军将,李密心中热血沸腾,乃至于暂时忘了伤痛。 自幼便有凌云之志的李密,从不肯屈居于人下。 不管是何等英雄豪杰,都不会令他诚心归附,在李密心中唯一认可的君主便是自己。 是以他辅佐杨玄感之时也存有异心,寻觅时机取而代之。 投奔瓦岗之后,更是很快就取代了原来的主人翟让,把整个瓦岗军控制在手中。 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样行事有什么错处,更不认可忘恩负义之类的说辞。 自古来成王败寇,哪有那许多恩义可讲!能够一统天下再造乾坤,就是对天下最大的恩义,其他都不用在乎!瓦岗军确实能战,但依旧是盗贼格局。 他们可以用来争雄,却不足以用来称霸。 何况瓦岗军中还有翟让旧部,现在虽然无事,日后迟早也要生出变故。 想要一统天下不能指望他们,骁果军就是现成的替换品。 老天把人送到自己手里,便是要他们帮自己登上宝座!李密很清楚,自己目前能够控制这支军队,主要还是依靠粮草以及瓦岗铁骑。 毕竟这些人早已经绝粮,如果没有自己的粮食供应,骁果军早就因为饥饿而溃散。 自己给了他们饭吃,他们自然要为自己效力。 不过单纯这种关系远远不够,这种关系只能保证骁果军听话,却不能让他们卖命。 要想让骁果军完全归为己用,必须要把他们驯服,如同主人驯服家畜,既要给好处更要舞棍棒。 给他们的粮草便是好处,现在则是立威之时。 他的声音并不算十分洪亮但是专能传远,配合山谷回声,让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 “自从杨广登基,大隋的世道便一日差过一日,活命变得越来越难。 孤身后这些人,就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了盗匪。 和他们比,你们便是天大的运气。 明明没什么本事,却被杨广当作心腹,每天锦衣玉食醇酒美人,这是何等的造化? 可你们又是如何报答他的? 造反!谋逆!砍了主公的脑袋!此为不仁!一路北上你们屠了多少城,杀了多少人,又夺了多少钱粮? 此为不仁。 孤军回乡理应急行,却舍不得财货美人。 为了保住那些无用之物,大军踟蹰蹒跚如同老妇,日行不过十余里,此为不智!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些不忠不仁不智之辈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山谷中回荡着李密的斥骂,这些骁果军将低头不语没人敢作声。 只是他们也都是勇武过人的豪杰,在江都城内更是被奉若上宾。 如今被李密这么指着鼻子骂,所有人心里都觉得窝了一团火,烧得周身发热站立不安,恨不得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 “你们还以为自己是过去的军将老爷? 孤告诉你们,你们不但不是老爷,甚至连人都不算!你们不是人!是狗!是丧家犬!是只配东躲西藏等着被人找到打死的野狗!这个天下谁都有资格杀你们,谁都想杀你们!大家要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你们想活下去,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乖乖听我的话!” 李密用手指向身旁四将,又指向身后的军士:“他们曾经跟你们一样,也是狗一般的人物。 可是如今,他们已经变成了狼!他们不用怕任何人,所有人都要怕他们!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做狼的机会!让孤把你们变成狼,带着你们打回关中,把这天下翻个底朝天!” 怒吼的山风在山谷间回荡,从那些不知名的山石洞窟间穿过,声音变越变越奇,听上去如同狼嚎。 这狼嚎声混着咆哮声、呼喝声在山谷间回荡,声音越发响亮,最终透谷而出直冲霄汉,随后在整个中原大地间回荡。 草莽豪杰、大隋骁果,两大强军合二为一,汇成一股洪流奔腾而去,目标:荡涤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