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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五章 草莽(十四)

    军帐内。

    洗去脸上血渍,又重新更衣的王世充,总算恢复了他应有的面貌。

    这位胡人军将能一步步控制洛阳局势,挟幼主以自立,如今更是制造出割据一方的局面,自然不是个无能之辈。

    倘若他真的无能,也就不会根据部下心性,想出这么一条计策激励士气。

    不过人之力终归有其穷尽,足智多谋并不能取代勇力胆气。

    固然打仗不能只凭血勇武艺,可是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最原始的力量计算,往往也代表着战争的本来面目。

    王世充总归不是诸葛亮,不可能单纯靠着智谋,就弭平自己与瓦岗军在硬实力领域的差距。

    事实上就算是斗智,王世充也未必能胜过瓦岗,否则也不会在之前的较量中始终败北。

    他今晚的这番苦心,说到底其实就是迫不得已采取的下策。

    这两万兵马,是他能够拿出来的全部本钱。

    可是面对瓦岗军的庞大军势,这点本钱实在是太少了,就算他再怎么精打细算小心运筹,都解决不了势单力薄这个根本问题。

    之前的小规模冲突,固然可以让这个问题被压下来,但是对于解决麻烦并无帮助。

    王世充也很清楚自家的短板所在,兵微将寡后力不继,继续陪着瓦岗军打这种战斗,只不过是帮着瓦岗趁机练兵,于自身并没有什么好处。

    且不说这种战斗的主动权完全在瓦岗手中,对方什么时候不高兴,都可以发全部兵马来攻把战斗变成战役。

    就算是对方愿意这么对着耗下去,自己也耗不起。

    洛阳没粮了!不同于之前杨玄感攻洛阳,当时大隋粮仓在握,利用水运便利,可以把粮草源源不断送入城中,哪怕是打成消耗战也不怕。

    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大隋事实上已经亡国。

    越王杨侗的号召力微乎其微,单纯靠一个皇帝名头换不来粮秣。

    再说就算有几个大隋忠臣愿意输送粮草,也要考虑道路问题,粮食未必能送到前线。

    洛阳城内府库之中主要存的是财帛而非粮草,加上城中人多,粮食主要仰赖各地运输。

    自己之所以要出城作战,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守城很可能会被围困致死,还不如打出去能求一条粮道。

    可是随着战事陷入胶着,外围的粮食运送不进来,城中存粮即将告罄,之前靠着贿赂瓦岗谋臣邴元真,说服李密答应了用洛阳所存锦帛换粮食的交易。

    以大笔锦帛交易了瓦岗的军粮,才能让部队维持到现在。

    如今这种局面,瓦岗不可能再和自己交易。

    而城中存粮无多,再这么耗下去,大军就要断炊。

    不管楚人再怎么坚韧隐忍,一旦饿了肚子也会星散而去。

    与其到那时候束手待毙,还是不如趁着现在放手一搏,不管输赢总得去试试看。

    他也知道,自己今晚所用的办法,其实是涸泽而渔。

    托言鬼神之说,把楚兵最后那点血勇与胆气激发出来,让他们和瓦岗军做困兽之斗。

    这种血勇不能维持太长时间,等到这些人冷静下来开始怀疑,这计策也就失去了作用。

    必须尽快结束战斗,越快越好!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天意存在,那就让老天来决定,自己是生是死,这天下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军帐外传来护卫的喝问声,随后就是来人的应答声:“末将奉命求见左仆射!”

    自帐外走入的,便是王世充麾下最得力的军将,亦是他与瓦岗交锋的全部凭仗。

    身为氐人的王世充也是骑射娴熟的武人,但是身为三军总帅,他不可能亲历亲为,要想打胜仗,怎么也离不开麾下上将的协助。

    大隋立国多年,朝中自然少不了精兵强将。

    洛阳城前有杨玄感来犯,后又面对瓦岗劲旅,自然也少不了上将坐镇。

    王世充这段时间能和瓦岗在小规模冲突中打成平手,也多亏了这几员战将之力。

    虎贲郎将刘长恭、霍举、杨威、王辩、梁德、董智。

    这六人都是大隋虎贲郎将,于沙场征战半生,不论武艺还是韬略,皆是万中无一的才俊。

    洛阳城得以维持至今,固然是因为王世充多谋善断,楚兵舍死厮杀,也和六将之功密不可分。

    而王世充今晚,更是把全军的命运,以及反败为胜的希望,寄托在这六将身上。

    他能够看到胜利的契机,但是能否抓住又能否实现,就得看他们的本事。

    “瓦岗贼兵马虽多但是营盘散乱,且贼兵骄纵自大全无戒备。

    只要有一支精兵杀入其营中放火,定能让贼兵阵脚大乱不战自溃。

    这是我军反败为胜的唯一希望,也是洛阳城的希望。

    陛下乃至整个大隋的安危,就系在几位肩上。

    胜负生死在此一举,还望诸公不要让某和陛下失望!”

    六将的心头沉重,都知道这件事绝没有王世充说得那么容易。

    但是身为军将遵令而行本就是天经地义,更别说眼下的处境大家心里都有数,除了拼死一击外,也没什么路可走。

    无非就是战死沙场还是等着被敌人捉去杀头的区别而已。

    身为武将死于战阵,总好过沦为阶下囚被人斩首来得体面。

    是以几人都没说什么,只是叉手行礼齐声称诺,其他全待主将吩咐。

    王世充道:“你等六人各带本部兵马,沿山路而上。

    倘若有一路兵马遇敌,余者不必理会径直上山袭营。

    贼兵贪利,只要自家财货受损,必不顾一切回师救应。

    此战胜负关键便在于此,切记乱敌之心,不必执于杀人!”

    “诺!”

    六将再次叉手行礼,随后依次离开军帐回到自己的营地准备。

    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到了力量相搏的时候,所谓奇谋密计,往往没有真刀真枪来的有用。

    再说双方总计兵马近二十万数,如此庞大的军队厮杀,军令传达异常困难,战场形势又是瞬息万变。

    这种时候越简单的军令越容易实行,若是闹得太复杂,就根本没有操作的可能。

    因此王世充的命令虽然听上去简单,却是最符合当下情势。

    至于具体操作的时候如何变化,又如何应付战场上的局面,那就是几个武将自己需要想清楚的事。

    都是打老仗的军伍,对于这些事理应手到擒来,也不用非得仰赖主帅。

    楚兵之前已经完成了动员,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各路人马纷纷随着主帅离开营地,向着瓦岗军营垒所在前进。

    王世充这次孤注一掷,除了留守军营的两千人马外,所有的兵力都被派了出去。

    上万大军的行动,不可能真的做到悄无声息。

    即便是夜晚,也一样会发出动静,所谓的隐秘行动其实没那么容易做到。

    所谓兵贵神速,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行军速度,只要抢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发动攻击,这仗也就赢了一半。

    毕竟对方从发现情况到作出反应也需要时间,只要不让敌人主将有下令反击的机会,自己这一战就算是赢了。

    抱着这种心思,六路大军全都卯足了力气前进。

    毕竟邙山地势不算险峻,山也不算太高,以楚军的行动速度计算,大约在黎明时分就能到达战场。

    面对生死存亡的大战,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难免紧张,霍举虽然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更和瓦岗大半将领都交过手,可是此时依旧还是难以平复情绪。

    端坐鞍鞒用力喘息数次,心头已经砰砰乱跳无法恢复平静。

    作为和瓦岗军交过手的人,霍举很清楚对手的实力。

    以武艺论,他们个个都是能杀善战的豪杰,自己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和他们勉强打个平手而已。

    若是同时遭遇两人,结果多半难逃一死。

    更别说这伙人身上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就更是让人头疼。

    哪怕本领比他们出色的武人遇到他们,往往也难免吃亏甚至丧命。

    今晚这一战自己纵然取胜,也很可能战死沙场。

    回想着自己这半生岁月,霍举心中既是凄楚又是落寞。

    生于乱世死于太平,这才是大多数正常人的追求。

    自己生于乱世,依靠一身武艺挣得官职功名,到死的时候依旧是乱世,天下变得和自己年轻时一般模样,自己这半生厮杀到底为了什么,死后若是见到那些早年战死的袍泽,自己又该说些什么?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忽然间前方传来几声呵斥,随后便是弓弦松动、利箭破空声。

    交手了!霍举心头一凛,自己所在位置距离敌人军营尚远,怎么在此就遭遇了瓦岗斥候?

    刚想到这里,前方已然杀声大作。

    鼓声隆隆杀声大作,双方竟然一交战就动了真章。

    前方鼓声刚刚响起,左右两翼随之便有鼓声配合响应。

    只听鼓点以及喊杀声就知道,对面根本不是小股斥候,而是一支规模可观的兵马。

    “是北地乱贼!杀乱贼!”

    霍举的兵马中有人认出敌手的身份,随后便高声叫嚷起来。

    这喊叫声却比战鼓更有用,听到北地乱贼四个字,霍举麾下的兵马不需要任何动员,便自发举起手中兵器朝着前方猛冲。

    楚人悍勇,何况彼此之间又有血海深仇,狭路相逢自然不会退缩。

    霍举心头虽有疑虑,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也只能催动坐骑挥舞马槊随部下向前冲杀。

    几滴液体自空中落下,砸在霍举脸上,肌肤一片冰凉。

    不知是夜露还是春雨又或是飞溅的血浆。

    霍举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随后将马槊高高擎起。

    不管是雨水也好,还是血浆也罢,都无法浇灭这燎原战火,唯有以杀止杀以战止战而已。

    鼓声伴随着杀声,惊醒了沉睡的北邙,整个邙山都变得喧嚣。

    熊熊火光在山间升腾,月光加上火光,让交战双方都能看清沙场局势。

    到了这一步,谁都停不下来,不管局势如何险恶,都只能咬牙坚持一路撕杀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倒下才能宣告终结。

    瓦岗军与洛阳军的战斗,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打响,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