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给积分的人
周五下午，学校的小体育馆取消了其他活动，一个带校徽装饰的木质演讲台立了起来，讲台正对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上百把折叠椅，侧后方也摆了一排。 宋亚就坐在侧后方那排椅子上，他左手边坐着海登，右手边是一位很有知性气质的黑人女性，是芝加哥平权组织派来的代表，名叫米歇尔，头衔是法学博士，非常恐怖的学历。 正对面，教职员工们陆陆续续就坐，苏茜姨妈、老乔等熟悉的面孔也来了，校长站在演讲台前，默默地注视着一切。 宋亚朝苏茜姨妈和老乔招手示意，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口袋里的演讲稿，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深呼吸，不必太紧张，说错了也没什么。”米歇尔很敏锐地注意到了宋亚情绪的变化。 “谢谢。”宋亚朝对方笑笑，米歇尔是驴党的人，还未到场的安德伍德也是，两人都是校长介绍找来的，那么校长的政治倾向不言而喻。按规定，公立学校要在政治上应保持中立，学校的经费、服务或资源不得用于影响政府官员的选举或党派的政治活动，但自己这次搞出来的事肯定算不上政治活动，虽然对政治人物来说是个不错的曝光和讨好黑人选民的机会。 说起来自己还没见过安德伍德议员本人呢，宋亚探头找了找，除了那位见过的黑人女助理和一些记者，安德伍德议员仍然神龙见首不见尾。 “女士们，先生们……” 校长看看表，约定的时间到了，他开口之后，体育馆安静下来，等所有人坐好开始注视演讲台，他便继续做着开场陈词，“今天对于本校和亚历山大·宋同学都是个荣耀的日子……” 他侧身向宋亚的方向示意，宋亚感觉到大家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赶忙站起来，露出演练许久的标准微笑。 “为了肯定他在音乐上的成就，美国广播音乐协会决定接纳他成为会员，这也是第……位出身本校的协会会员，同时还是本校最年轻的协会会员……”校长继续说着。 宋亚坐下。 “本校在各艺术门类上深耕多年，培养出了……等人才，这与各位教职员工专业的辛勤工作密不可分……” “在此我也要感谢BMI对本校学生的肯定，以及……平权协会的米歇尔博士和伊利诺伊州议员安德伍德先生提供的无私帮助，种族歧视这一顽疾，深刻地影响着阿美利加的方方面面……” “下面有请BMI特派代表……为宋同学颁发会员资格证书……” 校长说完，退后几步，将演讲台让出来。 一位三哥裔的BMI代表站到演讲台前，“女士们，先生们，我谨代表BMI…………BMI多年奋斗在对抗种族歧视的第一线，我们在歧视最严重的年代里，给予了……等一系列非裔艺术家的会员资格……今天，我很荣幸作为代表，为亚历山大·宋同学颁发此证书……” BMI对处理这类危机很有经验，他们没有派一位白人来，那样会成为众矢之的，也没有派黑人，那样会显得有些刻意，肤色黝黑的三哥是很好的人选。 宋亚上前，双手接过三哥递来的证书，台下适时响起了掌声。 三哥退后，海登又上台，颁给宋亚一个透明塑料奖杯，“我代表……杂志（一个和SBK唱片关系很好的小媒体），将阿美利加三月最佳新人作曲奖项颁给亚历山大·宋……以此表彰他为我们带来二手店这样的优秀作品……” 宋亚接过奖杯，海登朝他眨眨眼。 “谢谢，谢谢。”东西领完，宋亚站到演说台前，将奖杯和证书放到台子上，从口袋里掏出演讲稿。 “谢谢BMI对我个人的肯定和……杂志的谬赞，女士们，先生们，我生于此，成长与此，作为一个贫困而又普通的单亲家庭男孩，我要感谢整个社会对我的……” 说着说着，他渐渐放松下来，一边念着稿子，一边还能分心二用，观察着面对面听众的种种细节。 丹尼尔说，要帮他理解阿美利加整个社会的运行方式，如今就是最好的实证环境了。 丹尼尔说，要做那个‘给积分的人’，此时此刻，就是他努力尝试的成果。 他给了校长一个遭遇‘种族歧视’理由，给了校长一个‘颁奖活动’的理由，他给了积分，而校长把这个理由化用为一次实际上的政治活动，校长给了安德伍德议员和米歇尔博士积分，而安德伍德议员和米歇尔博士为自己提供帮助给BMI施压，他们同样也是那个给积分的人。 也许，这就是社会运转的实质吧。 “首先，我要感谢我的音乐老师……”宋亚念道这里，控制脸部肌肉，对台下的音乐老师露出感激的笑容，“在我对音乐充满怀疑时，是您的关怀和严厉重新给予我信心，让我在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坚持走下去，是您，给了我这个穷孩子种种方便，让我在学校乐器储藏室里没有干扰地专心创作……” 在他念这些的时候，他看见台下所有人都把目光注视向音乐老师，眼神中的赞赏，笑容的弧度，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像是社会默认的一种‘礼乐’，一种‘仪轨’，甭管内心怎么样，外在表现上必须符合主流的行为模式。 音乐老师给过他帮助，他也报以积分，不知道以后她用会这丁点积分做什么，也许是升职的资历，也许是别的什么，当然，那些就与自己无关了。 “我还要感谢我的数学老师……”宋亚把目光移向台下优雅的老太，“没有您的鼓励和帮助，也许我就像那些自我放弃的孩子一样，开始把精力放到无所事事的玩乐、接触黑帮、接触毒品……我记得你给了我满分之后，所有人都叫我A ，他们拿这个当外号，我很自豪，所以我在作品的署名就是A ，APLUS……” 老太看着自己，眼眶湿润，目光中满是慈爱，一直在微微点头，也许他已经把积分用在教书育人的自我满足了吧。 “我还得感谢您，苏茜姨妈……”他把目光转向苏茜姨妈。 苏茜姨妈对教师阶层熟悉的这种‘仪轨’就一无所知了，她激动地指着台上的自己，对旁边人用天赋RAP炫耀着，“这是我妹妹的儿子，我从小把他养到大……” “还有，我的老板，乔，嗨，BOSS……”他看向老乔。 老乔换了身深色的西服，风度翩翩，笑着站起来朝四周做了几个谢幕致意。 所有这些，都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标准长度标准音量的掌声，这些教师们的内心可能并不喜欢这种占用时间的活动，但每个人给出的反应都是无可挑剔的，这还是教学质量最糟糕的黑人贫民区公立中学。 “接下来我还要感谢米歇尔博士，他为我，为我们非裔群体在对抗种族歧视的努力中付出了艰辛的工作……” 他学着校长，侧过身，看向米歇尔博士。 米歇尔博士站起身致意，安德伍德议员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最外侧的椅子上，台下记者的闪光灯开始工作。 “最后，我必须要感谢一个人，他多年以来为社区……”宋亚开始念着安德伍德竞选办公室提供的溢美之词，“谢谢你，安德伍德议员！”最后，他动情说道。 台下掌声的时间和音量开始大幅提升。 安德伍德站起身，微笑着频频招手示意，他中等个头，身材微胖但结实，目光深邃坚定，还有种侵略性和亲和力混杂的独特气质。宋亚从没见过他，但一眼看过去就猜到了他的身份，总之，肯定是个大人物没错。 “谢谢大家！” 等这一切结束，宋亚把演讲台留给米歇尔和安德伍德，“我这也算是贡献了两人一点微末的积分吧。”他心里想到。 米歇尔发表了关于种族歧视的精彩演讲，她旁征博引，从马丁路德金谈到了曼德拉，从全世界谈到了芝加哥南城，宋亚听起来就四个字，不明觉厉。 随后是安德伍德议员的压轴演讲，他则讲得非常生动风趣，很接地气，其间还会穿插一些自嘲的小段子。 这次台下除了目光和掌声，还有精准应对安德伍德每一个小笑话后适时响起的笑声，一样，非常标准。 最后，安德伍德宣布了一项政府对学校提供资助的项目计划。 这次，掌声雷动，教师们站起来拍着手，笑容更真心了些。 看来为了这次的媒体曝光和黑人票，安德伍德带来的积分也不少。 “谢谢，谢谢。” 安德伍德下台，校长已经指挥好大家排成一排，依次与安德伍德握手，摄像机凑上前，开始抵近拍摄。 非常完美的一次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