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三岁见老
涅阳客舍。 鸡鸣时分,榻上老者轻轻起身。见同塌男子,犹在酣睡。遂不辞而别。 出门与车队汇合,奔赴林虑山。 在正阳亭前下车。入里道,推门进草庐。 竹篱青松,茅舍三间。 闻东厢咳声阵阵,老者忙除屐入堂。见堂前汤药已煎毕,取陶碗盛来,捧到榻前。 榻上高卧之人,正是夏馥,夏子治。再看捧药老者,亦满面烟炭,形貌毁瘁。一时竟不知其身份。闻其声,方知是张机。 半年前,夏馥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冶炼烧炭,诸多重活,皆是南阳张机代劳。身为“冶家佣”,日与薪炭为伍,其中辛苦,可想而知。不出半载,张机亦形貌毁瘁。再无半分风仙道骨。 饮下汤药镇咳。夏馥轻问“此去如何?” “先前,命教中相者,故意放出风声。令弟夏静,果追来涅阳市中。与我对面不识,闻我出声,方才相认。我避不与语,令弟追至客舍,与我共宿,未觉有异。天明时,不告而别。料想,此时令弟已归。”张机实言相告。 “安子身负绝技,能‘摹身形,拟人声’。与我共处数载,朝夕相伴,栩栩如我也。”夏馥笑叹。 “正因子治,亲突烟炭,形貌毁瘁。亲朋至交,已无人相识,故才蒙混过关。同榻共枕,令弟亦未生疑。足可,以假乱真。” “若能匡扶汉室,拯救黎民。夏馥死而无憾。”夏馥起身下拜。 “子治故后,世上再无张机。”张机回拜。 “麒麟子,当真如安子所言,乃三兴之主乎?”夏馥问道。 “然也。”张机欣然点头。夏馥体虚气弱,不能久坐。张机遂扶他高卧。 “何以知之?”夏馥追问。 张机便将内外诸情,娓娓道来 “少年时,宗祠大考,族长问‘村头百步外,有货郎卖梨。三文一颗,百文可买几何?’ 麒麟子脱口而出“可买梨三十又三,尚余一文。” 族长又问“篮可盛八,需几篮方能盛下?” 麒麟子又答‘四篮余一,或用五篮。’ 再问‘如何还家?’ 反问“卖梨处可有他人?” 族长试言‘有孩童数人。’ 麒麟子追问‘究竟多少。’ 族长随口答曰‘约莫三五人。’ 于是麒麟子言道‘一人一梨,助我回家!’ 时有长辈斥道‘四篮梨,为何要分给五人?你若能提,三人足矣!’ 麒麟子却抗辩‘不患寡而患不均!’ 时不过三四岁。便知‘天下大患,唯是不均’。” 夏馥略作思量,笑道“除晓天下大患。亦通人情世故。更可贵者,取舍有度。过犹不及,自取其祸。” “子治,所言极是。”张机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为‘晓天下’。‘可有他人’,即‘知世故’。‘一人一梨’乃‘通人情’。‘究竟多少’,便是‘取舍有道’。尤其取舍之道,乃明主之必须。一味放滥,必不能长久。” 夏馥又道“如族中长辈所言,四篮梨,另找三人足矣。然同伴却有五人。无论分与谁,剩下二人皆有怨言。五人均分,皆大欢喜。麒麟子追问‘究竟多少。’便是考量取舍。人数若多,当另想它法。此,便是取舍有道。” “三十三梨,分五人。耗费一成过半。”张机打趣道“如此代价,麒麟子自当舍得。” “五成之内,皆是明主。”夏馥此言,大有深意。 张机言道“时不过三、四岁,便有此主见。今虽未及冠,已是翩翩少年。少复祖爵,又增封临乡侯。三百里食邑,活民百万。田租赋税,只取不足三成。” “竟留民七成所获?”夏馥惊问。 “然也。”张机轻轻颔首。 夏馥闻言,竟泪流“如此,老夫瞑目矣。” “子治且安心静养。”张机安慰道“你我一见如故,尚未尽兴,焉能舍我而去。” “生死有命,勉强不得。”夏馥怅然一笑。 光荫似箭,日月如梭。 大雪封山前,老马轻车再入林虑山。 推门视之,院中一切如故,松下却多新冢。 女刺客芳心骤紧,急忙高唤“阿父!” “噤声,且堂内叙话。”此声似曾相识,却不是父亲。女刺客箭步流星,飞身入室。 “你是何人!”见堂内之人,既不是阿父,亦不是夏馥,女刺客奋然拔剑。 “甯儿,意欲何为?”声音不对,然眼神慈炯,依稀可辨。 “你究竟是何人。”女刺客,将信将疑。 见亲生女儿,亦不能识。张机遂用真声笑道“如此,事成矣。” 直到换回本声,女刺客终于确信。堂内老者,正是多年未见之父亲天师道祖师张道陵次子,张机,张安子。张道陵长子,张衡为二代天师,称嗣师。次子张机,醉心奇门遁甲,机关诸器。行踪飘忽不定,人称“二嗣师”。 “院中所葬,可是夏翁?”女刺客,收剑近前。 “正是。”张机一声悲叹“身负家国大业,无法为友守满三年。待开春,我便北投蓟国。从此,世上再无‘张安子’,唯有八厨‘夏子治’。” “甯儿知晓。”女刺客再拜。 临乡,蓟王宫,正殿。 刘备将贾诩手书,细细读完。再经深思熟虑,终是确信。 正值千里稻收。蓟民,片刻不得闲。日防夜防,生怕万一之失。一季辛劳,付诸流水。岂料千算万算,终归是人算不如天算。神上宗师,竟伏于蓟国,堂而皇之,出入宫城。掐指算来,不下十数载。 十年如一日。刘备焉能见疑。 “来人。” “臣在。”新任左国令赵娥,趋步入殿。 “告知楼桑令。便说,孤不日北上,船入白湖。巡视楼桑、西林二邑。” “喏。”赵娥不疑有他,这便领命。 “达莉娅。” “在。”白发御姬,闻声入殿。 刘备示其近身,耳语道“传语吕冲、魏袭,尽起‘顺阳卫’,随孤登船。” “喏。”知事关重大,达莉娅遂领命而去。 追随刘备最久的首批绣衣吏,便是顺阳卫。也是拱卫王都,刘备最为信赖的心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