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破碎的骄傲（下）
“原来你所谓的知识也不过如此。”叶海亚沉声道。 雅妮听了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惊愕。 不知不觉脊背上的圣衣竟然被些许汗水打湿。 关于“看得见的小水滴变成看不见的风”的这件事，看来并没有吓住叶海亚，那随口一问的态度就像是不想跟小孩子计较一般。 而现在这写在脸上的失望，就好像是老师问了个问题之后失望自己的学生才学不够。 从叶海亚问出“油”的那一刻开始，雅妮就在飞速思考。 为什么是油？油有什么特别的吗？圣典上根本直说了关于水与风的事情，压根就没有提到油。 雅妮身份高贵虽然不会接触厨房那种下人呆的地方，但是她也毕竟不是毫无生活常识，再加上本来就天资聪慧，叶海亚的话让她在短时间快速思考了些事情。但是她很快就将那些思路截断，并且抛在脑后。 眼前这个凡人方才说的那句“不过如此”，不仅是对她的质疑，还是对血之教会圣典的质疑。 事情说大了就是亵渎神明！ 那么自己怎么还在思考他的话，怎么能容忍？ “什么？不过如此？你又懂什么，圣典蕴含了所有知识，只是你不明白而已，你只是个凡人，怎么会懂这神明的智慧……” 在这吵杂声中，叶海亚看了看蒸馏装置下泥盆里的水，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话说起来，刚才那第一碗里盛的宝贵水源大部分都给了昏迷中的雅妮，自己只抿了一小口。 那些关于神明与圣典的高傲赞语不断传入他的耳朵。 叶海亚忽然觉得有些恼火。 “听着。”叶海亚打断了正在喋喋不休的雅妮，正声说道，“你说的这个这个种族对物质形态改变的理解，甚至连皮毛都没有触及。接下来的话你给我听好了。”他沉声说道。 雅妮瞪圆眼睛，准备向他发作。 “你不能……” “给我闭嘴听着！”叶海亚突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不知为什么，雅妮刚要发作的怒气，竟然此时竟然被生生地压了回去。她忽然觉得这个凡人竟然好像对他自己接下来的发言有足够的底气。 叶海亚接着厉声说道：“你到底有没有见过油？你知不知道油会凝结成块？你知不知道做完油大的菜以后会被油烟呛着？就你这样一点常识都没有的精贵大小姐，还说要探寻真理？简直是笑话！” “我……知道……我又不是没见过猪油……”不知不觉中雅妮的声音小了几分。 叶海亚却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几乎是向她吼道：“见过还这么说，你的脑筋到底是有多死？那我现在问你，油烟跟这个烧水的水雾有什么区别？我再问你，那些油变成油块和水被冻成冰块有什么区别？” “区别？……但……但是圣典上说……” “圣典，又是你那个圣典。”叶海亚再次打断了快没了声音的少女，“你现在，给我忘了圣典，给我忘了那些神学的条条框框，就自己思考，然后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油跟水在这里到底有什么区别？” “可是……” “没有可是！我在问你问题，你现在就回到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区别！” 雅妮被这劈头盖脸的气势和那种占着道理的底气压的说不出话来，哑在了原地。现在的这个凡人，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份随和。 但叶海亚的一番话不知不觉就让他陷入了思考。雅妮小的时候常常溜进了那些低阶仆从才待的厨房，不经想起了做肉汤的炉子旁边厚厚的一层油渍。 现在想来，那油渍与清晨从风中凝聚成的露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是啊，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那圣典是不可置疑的。因为身份的原因雅妮从小就有修女教他学习圣典，再之后，没有人比她能了解那些圣典上的知识了，她就变成了独一无二的圣女。 圣典上那些知识的权威，没有谁比她跟清楚了。 圣典不可能犯错！ 雅妮本想再做反驳，但是说不出话来，因为她也怀疑是自己学业不精。 那些圣典是由那些古老种族的高级文字书写而成的，人类解读起来异常困难。雅妮自认是血之教会中对其解读最为深刻的人，但是有些地方还是不能理解。 叶海亚刚才提到的关于油的变化，其实也许可能圣典上也有记载，只不过没有被她解读完成罢了。 然而，她既不想让叶海亚知道自己是学业不精才不了解这个知识的，又不想让叶海亚看不起古老种族的智慧结晶。纠结的心态在她心中搏斗，让她的脸又憋得通红。 还有，这个凡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之前还说请教关于猪油的知识，现在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他对自己的说教？ 就好像……就好像是因为她不了解这个应该知道的知识，而感觉到无比的失望。 忽然，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雅妮的脑海中——他肯定已经早就了解了关于“小水滴变成风”的那些知识。 这个念头细思极恐，等于说他之前真的是装成看小孩子的态度听自己说话吗？ 这个叫叶海亚的究竟是什么人？不敬神明，不读圣典，他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东西？ 她不禁低下了头，眼睛已经不敢与叶海亚对视，好像在短短的几句话后，面前这个人的身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的高大了些。 叶海亚这时将那泥碗里的水一饮而尽，继续着斥责。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这才是哪跟哪？生活常识般的东西就堵住你的嘴了，可笑！说我无知？我倒要告诉你，你那个圣典根本屁都不算！” 雅妮本应该做出反驳，但是无奈因为叶海亚展现出的底气，那些话又被压回了嘴里。无奈只能听着叶海亚继续训斥圣典。 “还有，你以为能从固体的冰变成看不见的气只有油和水吗？这种对待知识的态度是何等敷衍了事，根本不会举一反三，看到一个现象就是一个现象，完全不会推导其他的知识。” 叶海亚继续厉声道。 “听说过火山岩浆吗？那就是坚硬的石头都被高温融化成了液体的例子，就跟冰块融化成水是一个道理。我告诉你吧，不光是油和水，只要温度足够的情况下，世间还有无数种有这样变化的物质！” 雅妮本来还想撑起勇气反驳这个不敬神的人，但是叶海亚的最后一句话像天雷一般击中了她。 雅妮本来就聪慧无比，不然也不会成为血之教会对圣典解读最深刻的人了。叶海亚的那些带着难懂的语言训斥立刻让她陷入了思考之中。 其他东西还有这样的变化？雅妮心中默默思考着叶海亚的话。 关于岩浆的记载雅妮在圣典上读到过，说是滚烫的高温可以毁灭一切。滚动的岩浆，难道真的是石头都化成了可以流动的东西了吗？ 那这样推算下去是不是石头也能变成风里看不见的东西呢？ 雅妮背后冒出了冷汗。 是啊，如果连石头都像油和水那样，能变成风里看不见的东西，那会不会就有第四个、第五个东西能这样。发现了第四个、第五个这样的东西，会不会就真的能像叶海亚说的那样，世间还有很多东西都符合这个规律？ 雅妮忽然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她忽然觉得叶海亚在这一刻引导自己打开了一道大门的门缝。她有一种预感，等完全的打开了这道门以后，她将得到一条神明造物的永恒规律。 她多年以来，一直是教会学识最广博的圣女。而处于学识最尖端的人，对于知识的贪欲更是强烈。 叶海亚现在给她带来的感觉就是，现在她好像真的要触及那圣典最深处的奥秘了，之前的那些引以为傲的小知识，浮在这条真理上的一层点缀而已。 雅妮多么想让眼前的这个人告诉自己，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例子；她多么想让这个人帮她打开那扇门，让她领略一下那门背后的那条规律。显然这个人是做得到的。 但她却说不出口。 如果开口询问，那就等于承认这个她曾经看不起的凡人，承认他的学识已经凌驾于自己之上。 雅妮长久以来是公认的对圣典解读最权威的人。这常年累月积攒起来的自信心犹如城墙一般坚不可摧。 然而现在，叶海亚说的短短几句话却如洪水一般，一次一次的冲击着这座城墙，并且已经让其摇摇欲坠。 她偏过头去，用尽全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 这时，叶海亚其实也看来了她的一点心思，于是止住了激烈的训斥。 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个自称圣女的女孩应该年级不是很大。他自己年少的时候还不是有一段时间觉得天下无敌，那自己又何必要跟她一般见识呢？ 而且以后可能还要从她嘴里套点关于教会的情报，还是不要把关系搞太僵了比较好。 于是他调整了语气，用那略带调侃的方式说道：“别那么严肃嘛，这没什么，这样吧，你叫我几声叶海亚老师，我可以再教你一些东西。” 然而这一句话像一股滔天巨浪一般，又一次重重的拍在了雅妮那用自信心堆起来的城墙上面。 “老师？你知道那些给当圣女的老师都是些什么人吗？都是些最最博学的修女们，甚至有时会是前代圣女，她们把圣典反反复复阅读，甚至有人已经精读了上百遍。而我对圣典的理解已经早早超过了那些老师。世界上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有教导我世界真理的人类了……” 然而她说话时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到连自己都很难听见。 雅妮努力地维持着自己仅剩的自尊心。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软弱，又硬生生加了一句：“谁要你教我知识？那些不过只是些没用的理论罢了。” 看见以前横蛮的圣女现在低声下气的样子，叶海亚刚才不爽的情绪瞬间好了一大半，也就不计较她有没有叫自己老师了。 于是他继续柔声地劝导：“这些可不是什么没用的理论，相反它异常的伟大，来我演示给你看。” 他边说边将一堆石头围着大泥盆在火炉周围放了一圈，这些石头不仅围住了泥盆，还将叶海亚外套与泥盆接触的边缘紧紧压住。 在雅妮不解的目光下，叶海亚又蹲了下来，将导流的木棍取出，并且用手拉下了衣服的一角，压住了之前水蒸气飘出来的位置。于是整个泥盆被绷紧的外套密封了起来。 “人类是伟大的种族，虽然我们的肉体可能不够强壮，但是我们可以借助自然界的力量。而自然界的万物都蕴藏着力量，以最简单的水为例子，当水转变它的形态时……那股力量将势不可挡！” 密封泥盆里的水继续沸腾，水蒸气没用从被叶海亚被拉住的一角冒出，相反外面罩着的外套像一个球一样膨胀了起来。很快，周围压住外套的沉重石块无法承受水蒸气向往外溢出的力量，于是被硬生生的撬动，掉下了炉火。蒸汽从没有石头的一角冒出，蒸馏装置又恢复了它的平静。 “所以如你所见，你在圣典上学到的东西并不是没有用，而如果加以利用，这单薄的外衣也可以撬动沉重的石头。而这原理的前景将远远不止如此，它以后可能将改变整个人类的历史进程，带领人们走向另一个辉煌的时代！” 叶海亚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充满了自豪，那是对人类历史的强烈认同感，他所描绘的场景，即是人类历史的转折——因蒸汽机的发明而辉煌的“工业时代”。 雅妮被震惊在了原地。看着那石头被挤掉了下去，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一次袭来，这种发麻的感觉从头上爬到了后脑勺，又顺着脊柱爬向了整个后背。 在这叶海亚展现的短短一个示范中，她好像忽然体会到了圣典中那些最古老智慧的结晶。这小小的一个示范，展现了这“转化”中蕴藏着的力量，展现了千万种对此力量运用的可能性。 原来如此，原来神明将圣术的力量洒遍了世间，只是愚蠢的人类无法发现罢了。在那一刻，好像深奥的圣典对于她来说，变得不再那么难懂了。她感觉自己这一生头一次离世间真理那么的接近…… 只不过这是有代价的。 从此以后她也许再也不能正视叶海亚了。 怎么可能？凭借短短几句话和一个微小的示范，竟然能让她领悟那么多深邃的思想。 如果说他之前的那些教导的那些“油与岩浆”的知识，只是比雅妮多一些理论罢了。而现在的叶海亚仿佛是在无比高的地方，居高临下，为她点播在这世间前行的方向。 明明是个不敬神的凡人。 但回想起之前的一切，那不借助圣术就能起死回生的医术；那似乎囚禁这恶魔灵魂的长方形物品；虽然没有来过沙漠，但是却知晓这沙漠一切生存法则的见识；还有那随手就做出来的简单却实用的制作淡水的装置…… 这些事实像无数滔天巨浪在雅妮的意识中翻滚，一次又一次冲击着那道自信堆成的城墙。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比我还有学识的人…… 原来不敬神明之人，也可以有那么广博的学识，也可以那么的接近真理…… 原来我之前引以为豪的学识，竟然如此的微不足道…… 咔嚓。 雅妮的内心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现实的洪流冲破了认知的城墙，她所有的自信与骄傲在这一刻全都灰飞烟灭。